66.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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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静月被林静文这么一带, 只好也跟着追了上去。

    ***

    前院韩府的大门外正围了一大群路人看客, 全都对着站韩府大门前的一名身穿大红吉服的年轻男子指指点点。那男子生得极好,俊眉修鼻,英俊文雅,只是他的目光总让人觉得有几分阴郁。众人看见, 他手里正捧着一块牌位, 牌位上用金漆书:先室崔氏闺名玲生西之莲位。

    他自然就是韩庭。

    而他身后, 有八个轿夫打扮的抬棺人正抬着一口盖着红绸的黑漆棺材, 棺材两边又各有十名迎亲人或拿旗, 或执伞,或吹唢呐, 或提锣、或提灯, 或提蓝, 或抬箱, 或放炮等等, 吹吹打打, 鼓乐宣天, 竟是一副迎娶正室元配架式。

    “韩庭,你别太过份了!”

    一个身材略有些矮胖的男人站在韩府大门前向着韩庭怒斥道。他是王雅婷的二哥王冲,今日王雅婷的大哥王侍郎有公务没法来,是以王家其他男丁都以他马首是瞻。见他发怒, 便都一起站在韩府门口瞪着韩庭。

    林玄奕和林玄宵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他们二人都极明智地站在了后头。林玄奕是觉得王家人不能得罪, 韩庭也不算好惹,他还是不要去当这个出头鸟了。

    林玄宵却是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他的目光落在韩庭身后那口盖着红绸的棺材上。他是真心喜欢崔玲,故而如今看见崔玲的棺材顿时就觉得心痛。在来韩家之前,他原本觉得崔玲被王雅婷害得那样惨,让韩庭给王雅婷难堪自然好。但现在,他忽然就觉得崔玲不该嫁给韩庭,因为韩庭不配。

    “王冲,这里可是我家,把你们家的狗带走。”韩庭挑眉扫了一眼结成人墙挡在韩府门前的王家家丁,冷冷开了口。

    “韩庭,我们王家也算于你有恩,我父亲过世不过一年,你就如此欺我妹妹,是觉得我们王家无人么!”王冲见韩庭嚣张的态度,顿时大怒。

    “韩家与王家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岳父大人的确助我良多,但是我妹妹在后宫也帮王家不少,算是两清了。”韩庭看都懒得多看王冲一眼,他用手指深意地轻抚手中牌位上的金字,眼中隐隐有痛意,“我和韩家唯一亏欠的,只有我表妹崔玲。”

    若是从前王阁老还在时,韩庭自然是不敢如此对待王家人。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岳父已死了一年,他那个大舅子虽身居户部侍郎这等要职,但才能十分平庸,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全赖从前王阁老的保驾护航。如今王阁老一去,王侍郎在朝堂上就处处显出短板来,皇上早已对他不满,不过是碍着王阁老曾经的颜面,才没有将他撤换罢了。

    现如今,韩庭的妹妹韩嫣却是新封贵妃,圣眷正浓,皇上爱屋及乌,也十分照顾韩家。又加之韩庭才能卓绝,办事漂亮,皇上颇为赏识,故而韩庭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如今已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同样都是侍郎,但王家已是昨日黄昏,而韩家却是旭日初升,也难怪韩庭敢这样落王家的颜面。

    “自古良贱不通婚,崔玲是妓,你却要以正室元配之礼待她,你就不怕遭人弹劾耻笑么!”王冲见韩庭如此冥顽不灵,顿时咬牙切齿道。

    “我表妹在临死前已为自己赎了身,脱了贱籍,是良籍之身。”韩庭抬起眼,目光冷冷地看着王冲,“况且,玲玲本出身书香门第,冰清玉洁。若非你那个妹妹太卑鄙,假意允我纳玲玲为妾,哄着玲玲签下了那一纸卖身契,之后又瞒着我将她卖入娼门,玲玲又怎会入了青楼,年纪轻轻就重病而死!”

    围观的路人一听这话,顿时议论起来,崔玲到底曾是花街柳巷的美人榜榜首,艳名满京城,知道她的人不少。而对于她如何入的雪香馆,其实也早有传闻隐隐流传于坊间。如今被韩庭当众这么一证实,众人都开始鄙夷王雅婷所为。你不愿意让夫君纳妾,就坚持到底,或者给份嫁妆将崔玲远嫁就是,何苦要用那等下三烂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弱女子,生生毁了别人一生。

    挡在韩府门口的王家人和来给王家助阵的亲友脸上都有些难堪,有一些甚至悄悄地后退往里躲回了韩府门内,不让外面围观众人看见自己。王雅婷在玲这件事的确做得太不厚道。虽说谁家内宅里没几件阴私龌龊之事,但也都是秘密处置,从不外传。结果王雅婷却把事情做得这么难堪,这么绝,还弄得尽人皆知。

    逼良为娼,单是这四个字,就足够众人戳断王家人的脊梁骨了。

    “韩庭,你不要脸——”

    王冲本欲再开口,谁知王雅婷却是突然尖叫着不顾脸面仪态地从府门里冲了出来。站在门口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王冲伸手想拉她,却没拉住,王雅婷已经冲到韩府大门前的台阶上,指着韩庭道,“你若真对崔玲如此情深,当初又何苦要来向我求亲!是你自己想攀附我王家的权势,舍弃了崔玲!是你自己负心薄幸,如今反来怪我?”

    “我没有——”韩庭大声辩驳。

    “对,你是没有!”王雅婷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你不过是又想借着我王家这把天梯往上爬,又舍不得你那个如花似玉的表妹,想享齐人之福罢了!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她又冷笑两声,接着讥讽道,“当初你若肯好好地把她嫁出去,我又怎会那般对她!别忘了,那纸卖身契,可是你自己求着哄着她签下的!是你自己贪心不足,是你害了她!你才是罪魁祸首!现在又何必来故作情深,也不嫌难看!”

    韩庭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周围的风向开始转了,围观众人开始对着他指指点点,纷纷议论韩庭人品太过低劣,既决定求娶了王雅婷,又何必对崔玲纠缠不放,崔玲之难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他太过贪求的过错。

    世间安得双全法,太过强求,只会招致恶果,只是这恶果却是应在了崔玲身上。

    林静月本正跟着一群女眷追着王雅婷一路到了韩府前后院分隔的垂花门,眼见着王雅婷冲向了前院,一群女眷却都是纷纷在垂花门内刹住了脚。王雅婷不顾脸面规矩,她们日后可还是要见人的,这前院如今聚满了男子,她们若是跟着王雅婷闯出去抛头露面,天知道会被人说成什么样。没道理来帮个忙,却要连自己的名声也搭进去。

    结果,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撞了林静月一下,她一个立足不稳就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却是被一人接在怀里,她听见林玄宵埋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一个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

    在场众人全都纷纷把目光转向她,既觉得林静月太不端庄守礼,又觉得她实在够意思,为了王雅婷连名声都不顾了。

    林静月有些尴尬地正想向林玄宵解释自己是被人撞出来的,就听见了王雅婷和韩庭的对话,一时竟怔在那里忘了反应。

    她的目光穿过门口的众人,看向正抱着她的牌位的韩庭。六年未见,他英俊依旧,眉宇间的气质却是全变了,变得阴郁,变得凌厉逼人,他只不过静静不语地立在那里,就有一股隐隐的气势迫人而来。

    原以为再见韩庭,她会心痛的,毕竟他曾是她毕生所爱。可她看着这门外刺目的红色,还有韩庭那一身为她而穿的吉服,只觉得荒唐可笑。

    何必呢?她就连临死前都不肯再见他一面,他就该明白她的心意。

    那时,韩庭外放江南三年,待他回来时,她已挂牌接客两年多,艳名遍京城,所以韩庭一定是知道她在雪香馆。她虽对他先前未来救他极为失望,但得知他回来时,她心里还是隐隐期待他会来找她,会告诉她苦衷,解开她多年心结。

    哪知,韩庭依旧未来找她,连只言片语也无。一直过了两年,直到他大仇得报,李阁老因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被皇上诛了九族,而王阁老如愿当上了首辅不久却又病故之后,韩庭才出现。她却已心灰意冷,那时她已想明白,无论韩庭的苦衷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如今的结果。

    所以,无论韩庭送来任何可以唤起她对他们过往回忆的物件,她也没有见他。只是让人转他一句——棠梨落,昔时错,山盟不复,朱弦已绝,断!断!断!

    后来,韩庭再送来东西,无论是书信还是物件,她看也不看,全都直接让人烧掉。

    其实那时她已病重,对过往的情分恩债全然看得淡了,日日夜夜里只盼着得到一场解脱,让她永永远远地脱离雪香馆这个苦海。是以,她在临死前用多年积蓄为自己赎了身,想要清清白白地到地下去见父母。又求了姜姨把她的遗体送回崔家的姑女坟,了却她最后的心事,却不知她的遗体怎会到了韩庭手里。

    真是让她做鬼也不得安生!

    “当年我娘本就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若非你——”韩庭厌恶地看着王雅婷,再度开了口,“若非你那时对玲玲做出那等事,我娘又怎会因为受到打击和对玲玲的愧疚,拒绝服药而死!”

    林静月心中大震,眼眶开始潮湿,她竟不知原来舅母是这样去的。

    无论韩庭如何,舅父和舅母一向都极疼爱她,从不把她当外人看,待她甚至比待韩嫣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亲近些。所以那时韩家出事,她倾尽所有为韩家付出也不后悔。如今再得知舅母算是因她而死的,她更是心痛得难以承受。

    韩府大门外,韩庭还在说,“……当年我父亲遭人陷害,韩家危难之时,玲玲为我韩家耗尽了自己的陪嫁产业却不求回报,单凭这一点,她就配做我的元配正妻。我娘临死前曾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将玲玲找回来好好待她。可惜,玲玲生前我没能照顾好她,如今她死了,我韩庭欠她的,韩家欠她的,一定要还!我今日,一定要让她堂堂正正地进韩家的门!”

    “对!一定要还!就该让崔姑娘进府!”围观的人群里,突然有人为崔玲鸣不平,高声大喊起来。这一语激起千层浪,其余同情崔玲遭遇的人顿时纷纷响应。

    “对!就该让崔姑娘进府!”

    “逼良为娼,真是恬不知耻!”

    “王家人太卑鄙,凭什么毁了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一辈子,连死了也不让人家得偿所愿!”

    一时间群情激愤,众人都义愤填膺地为崔玲抱不平。王家人在京城一向极有脸面,何时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痛骂过,顿时就觉得自己那层光鲜亮丽的脸皮被当众扒下来踩,脸色都是十分难看,更有几个羞愧得都快抬不起头来。

    林静月被林静文这么一带,只好也跟着追了上去。

    ***

    前院韩府的大门外正围了一大群路人看客,全都对着站韩府大门前的一名身穿大红吉服的年轻男子指指点点。那男子生得极好,俊眉修鼻,英俊文雅,只是他的目光总让人觉得有几分阴郁。众人看见,他手里正捧着一块牌位,牌位上用金漆书:先室崔氏闺名玲生西之莲位。

    他自然就是韩庭。

    而他身后,有八个轿夫打扮的抬棺人正抬着一口盖着红绸的黑漆棺材,棺材两边又各有十名迎亲人或拿旗,或执伞,或吹唢呐,或提锣、或提灯,或提蓝,或抬箱,或放炮等等,吹吹打打,鼓乐宣天,竟是一副迎娶正室元配架式。

    “韩庭,你别太过份了!”

    一个身材略有些矮胖的男人站在韩府大门前向着韩庭怒斥道。他是王雅婷的二哥王冲,今日王雅婷的大哥王侍郎有公务没法来,是以王家其他男丁都以他马首是瞻。见他发怒,便都一起站在韩府门口瞪着韩庭。

    林玄奕和林玄宵自然也在其中,只是他们二人都极明智地站在了后头。林玄奕是觉得王家人不能得罪,韩庭也不算好惹,他还是不要去当这个出头鸟了。

    林玄宵却是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他的目光落在韩庭身后那口盖着红绸的棺材上。他是真心喜欢崔玲,故而如今看见崔玲的棺材顿时就觉得心痛。在来韩家之前,他原本觉得崔玲被王雅婷害得那样惨,让韩庭给王雅婷难堪自然好。但现在,他忽然就觉得崔玲不该嫁给韩庭,因为韩庭不配。

    “王冲,这里可是我家,把你们家的狗带走。”韩庭挑眉扫了一眼结成人墙挡在韩府门前的王家家丁,冷冷开了口。

    “韩庭,我们王家也算于你有恩,我父亲过世不过一年,你就如此欺我妹妹,是觉得我们王家无人么!”王冲见韩庭嚣张的态度,顿时大怒。

    “韩家与王家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岳父大人的确助我良多,但是我妹妹在后宫也帮王家不少,算是两清了。”韩庭看都懒得多看王冲一眼,他用手指深意地轻抚手中牌位上的金字,眼中隐隐有痛意,“我和韩家唯一亏欠的,只有我表妹崔玲。”

    若是从前王阁老还在时,韩庭自然是不敢如此对待王家人。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岳父已死了一年,他那个大舅子虽身居户部侍郎这等要职,但才能十分平庸,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全赖从前王阁老的保驾护航。如今王阁老一去,王侍郎在朝堂上就处处显出短板来,皇上早已对他不满,不过是碍着王阁老曾经的颜面,才没有将他撤换罢了。

    现如今,韩庭的妹妹韩嫣却是新封贵妃,圣眷正浓,皇上爱屋及乌,也十分照顾韩家。又加之韩庭才能卓绝,办事漂亮,皇上颇为赏识,故而韩庭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如今已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同样都是侍郎,但王家已是昨日黄昏,而韩家却是旭日初升,也难怪韩庭敢这样落王家的颜面。

    “自古良贱不通婚,崔玲是妓,你却要以正室元配之礼待她,你就不怕遭人弹劾耻笑么!”王冲见韩庭如此冥顽不灵,顿时咬牙切齿道。

    “我表妹在临死前已为自己赎了身,脱了贱籍,是良籍之身。”韩庭抬起眼,目光冷冷地看着王冲,“况且,玲玲本出身书香门第,冰清玉洁。若非你那个妹妹太卑鄙,假意允我纳玲玲为妾,哄着玲玲签下了那一纸卖身契,之后又瞒着我将她卖入娼门,玲玲又怎会入了青楼,年纪轻轻就重病而死!”

    围观的路人一听这话,顿时议论起来,崔玲到底曾是花街柳巷的美人榜榜首,艳名满京城,知道她的人不少。而对于她如何入的雪香馆,其实也早有传闻隐隐流传于坊间。如今被韩庭当众这么一证实,众人都开始鄙夷王雅婷所为。你不愿意让夫君纳妾,就坚持到底,或者给份嫁妆将崔玲远嫁就是,何苦要用那等下三烂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弱女子,生生毁了别人一生。

    挡在韩府门口的王家人和来给王家助阵的亲友脸上都有些难堪,有一些甚至悄悄地后退往里躲回了韩府门内,不让外面围观众人看见自己。王雅婷在玲这件事的确做得太不厚道。虽说谁家内宅里没几件阴私龌龊之事,但也都是秘密处置,从不外传。结果王雅婷却把事情做得这么难堪,这么绝,还弄得尽人皆知。

    逼良为娼,单是这四个字,就足够众人戳断王家人的脊梁骨了。

    “韩庭,你不要脸——”

    王冲本欲再开口,谁知王雅婷却是突然尖叫着不顾脸面仪态地从府门里冲了出来。站在门口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王冲伸手想拉她,却没拉住,王雅婷已经冲到韩府大门前的台阶上,指着韩庭道,“你若真对崔玲如此情深,当初又何苦要来向我求亲!是你自己想攀附我王家的权势,舍弃了崔玲!是你自己负心薄幸,如今反来怪我?”

    “我没有——”韩庭大声辩驳。

    “对,你是没有!”王雅婷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你不过是又想借着我王家这把天梯往上爬,又舍不得你那个如花似玉的表妹,想享齐人之福罢了!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她又冷笑两声,接着讥讽道,“当初你若肯好好地把她嫁出去,我又怎会那般对她!别忘了,那纸卖身契,可是你自己求着哄着她签下的!是你自己贪心不足,是你害了她!你才是罪魁祸首!现在又何必来故作情深,也不嫌难看!”

    韩庭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周围的风向开始转了,围观众人开始对着他指指点点,纷纷议论韩庭人品太过低劣,既决定求娶了王雅婷,又何必对崔玲纠缠不放,崔玲之难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他太过贪求的过错。

    世间安得双全法,太过强求,只会招致恶果,只是这恶果却是应在了崔玲身上。

    林静月本正跟着一群女眷追着王雅婷一路到了韩府前后院分隔的垂花门,眼见着王雅婷冲向了前院,一群女眷却都是纷纷在垂花门内刹住了脚。王雅婷不顾脸面规矩,她们日后可还是要见人的,这前院如今聚满了男子,她们若是跟着王雅婷闯出去抛头露面,天知道会被人说成什么样。没道理来帮个忙,却要连自己的名声也搭进去。

    结果,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撞了林静月一下,她一个立足不稳就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却是被一人接在怀里,她听见林玄宵埋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一个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

    在场众人全都纷纷把目光转向她,既觉得林静月太不端庄守礼,又觉得她实在够意思,为了王雅婷连名声都不顾了。

    林静月有些尴尬地正想向林玄宵解释自己是被人撞出来的,就听见了王雅婷和韩庭的对话,一时竟怔在那里忘了反应。

    她的目光穿过门口的众人,看向正抱着她的牌位的韩庭。六年未见,他英俊依旧,眉宇间的气质却是全变了,变得阴郁,变得凌厉逼人,他只不过静静不语地立在那里,就有一股隐隐的气势迫人而来。

    原以为再见韩庭,她会心痛的,毕竟他曾是她毕生所爱。可她看着这门外刺目的红色,还有韩庭那一身为她而穿的吉服,只觉得荒唐可笑。

    何必呢?她就连临死前都不肯再见他一面,他就该明白她的心意。

    那时,韩庭外放江南三年,待他回来时,她已挂牌接客两年多,艳名遍京城,所以韩庭一定是知道她在雪香馆。她虽对他先前未来救他极为失望,但得知他回来时,她心里还是隐隐期待他会来找她,会告诉她苦衷,解开她多年心结。

    哪知,韩庭依旧未来找她,连只言片语也无。一直过了两年,直到他大仇得报,李阁老因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被皇上诛了九族,而王阁老如愿当上了首辅不久却又病故之后,韩庭才出现。她却已心灰意冷,那时她已想明白,无论韩庭的苦衷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如今的结果。

    所以,无论韩庭送来任何可以唤起她对他们过往回忆的物件,她也没有见他。只是让人转他一句——棠梨落,昔时错,山盟不复,朱弦已绝,断!断!断!

    后来,韩庭再送来东西,无论是书信还是物件,她看也不看,全都直接让人烧掉。

    其实那时她已病重,对过往的情分恩债全然看得淡了,日日夜夜里只盼着得到一场解脱,让她永永远远地脱离雪香馆这个苦海。是以,她在临死前用多年积蓄为自己赎了身,想要清清白白地到地下去见父母。又求了姜姨把她的遗体送回崔家的姑女坟,了却她最后的心事,却不知她的遗体怎会到了韩庭手里。

    真是让她做鬼也不得安生!

    “当年我娘本就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若非你——”韩庭厌恶地看着王雅婷,再度开了口,“若非你那时对玲玲做出那等事,我娘又怎会因为受到打击和对玲玲的愧疚,拒绝服药而死!”

    林静月心中大震,眼眶开始潮湿,她竟不知原来舅母是这样去的。

    无论韩庭如何,舅父和舅母一向都极疼爱她,从不把她当外人看,待她甚至比待韩嫣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亲近些。所以那时韩家出事,她倾尽所有为韩家付出也不后悔。如今再得知舅母算是因她而死的,她更是心痛得难以承受。

    韩府大门外,韩庭还在说,“……当年我父亲遭人陷害,韩家危难之时,玲玲为我韩家耗尽了自己的陪嫁产业却不求回报,单凭这一点,她就配做我的元配正妻。我娘临死前曾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将玲玲找回来好好待她。可惜,玲玲生前我没能照顾好她,如今她死了,我韩庭欠她的,韩家欠她的,一定要还!我今日,一定要让她堂堂正正地进韩家的门!”

    “对!一定要还!就该让崔姑娘进府!”围观的人群里,突然有人为崔玲鸣不平,高声大喊起来。这一语激起千层浪,其余同情崔玲遭遇的人顿时纷纷响应。

    “对!就该让崔姑娘进府!”

    “逼良为娼,真是恬不知耻!”

    “王家人太卑鄙,凭什么毁了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一辈子,连死了也不让人家得偿所愿!”

    一时间群情激愤,众人都义愤填膺地为崔玲抱不平。王家人在京城一向极有脸面,何时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痛骂过,顿时就觉得自己那层光鲜亮丽的脸皮被当众扒下来踩,脸色都是十分难看,更有几个羞愧得都快抬不起头来。

    林玄奕口中的韩夫人自然就是王雅婷了,他话里没说明的意思,林静月也听明白了,林玄奕这让她和林静文好好讨好王雅婷,努力获得王雅婷的好感,多在王雅婷面前邀邀功。

    只是,让她讨好王雅婷?林静月在心中冷笑,开什么玩笑,她只要想到那个女人,想到她前世受的苦,就觉得毛骨悚然。

    林玄奕这一番话,她就全当没听见了。

    林玄奕交待完后,便拉着林玄宵陪他去同王家人寒喧。林玄宵担心着林静月,被林玄奕拉着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直到林静月和林静文一起跟随着云珠从侧门进了韩府,他才不再看。

    林静月跟在云珠身后,由韩府侧门穿过前院,再过了垂花门,才进了内院。

    一进内院,入眼便是一个大花园。林静月看着这熟悉的花园,忽然停下脚步,心中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这内院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极为熟悉,她曾倚过的水榭围栏,她曾藏身过的紫藤花架,还有韩庭亲手为她扎的秋千架——

    阳光落在那空荡荡地秋千架上,一瞬间,她恍惚看见一个身穿粉色襦裙的十三岁少女就坐在那架秋千上,一身青葱色长衫的十七岁少年在身后为她一下、一下推着秋千,他越推越用力,她就越荡越高,她粉色的流仙裙在风中翩然翻飞,划出漂亮明媚的弧线。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清脆,仿佛就在耳边。

    林静月一下笑起来,那些旧时光,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失去已远。

    她的目光又落在不远处一座看起来荒废许久的院子,那院子里一株棠梨树长得极好,绿色的树冠高高地露出院墙遮住了半个院子。那是她住过的院子,那株棠梨树,是她刚进韩府那一年,同韩庭一起亲手种下的。那时她说冬天时,最喜欢吃冰镇棠梨,韩庭便说要为她种一棵棠梨树。

    所以,她就将那个院子改名为“胭脂院”,取自宋人王禹偁的《村行》里的一句:棠梨落叶胭脂色。

    如今想来,她不该取这个名字的,竟是一语成谶,因为下一句是:荞麦花开白雪香。她后来可不就被王雅婷使计卖入雪香馆了么。

    不过,那一切都已是前世的事情了。林静月在心里笑了笑,可不就是隔世么。

    “大姐姐发什么呆?”走在前面的林静文不耐地回头催促她,林静月收回眼神,看见领跑的云珠正不满地看着她。她立刻收了心神跟了上去,一路往王雅婷所在的主院去。

    才刚踏过主院正屋的门槛,林静月就听到了王雅婷歇斯底里喊声,“他做梦!我死也不会让崔玲那个贱人的尸体进门的!”

    林静月猛地抬眼,就看见王雅婷正坐在正屋中的须弥榻上用帕子抹着眼泪,一旁坐着一位王家女眷正在安慰她。她今天穿了一身端正的红,梳着高椎髻,戴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一眼看过去,珠光宝气,盛气凌人。她这般打扮,分明是在显示自己正室的身份,古来只有正室,才配穿这最正的红色。

    “她活着时,我没让她进门!现在她做鬼了,也休想进韩家的门!”王雅婷的眼神透出几分阴狠,对着正安慰着她的妇人道,“他敢把她抬进来试试,我就将她挫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王姐姐。”林静文今天虽是第一次见王雅婷,但看王雅婷这个样子自然一下便猜到这就是自己今天要讨好的正主。她立刻按着林玄奕的吩咐一脸亲热地走上前去,对着王雅婷道,“你快别伤心了,哭坏今日这么美的妆,岂不是浪费了。”

    “你是谁?”王雅婷狐疑地看了林静文一眼,因韩庭太让她难堪,故而今日她找来撑腰帮忙的人极多,倒有一大半不认识的。

    “我叫林静文,我哥哥是林玄奕。”林静文自我介绍道。

    “原来是林家人。”提到林玄奕,王雅婷便知道林静文是京城巨富林家的女儿了。正如林玄宵所说,她一点都看不上硬跟她们王家攀亲戚的林家。故而就只是撇撇嘴继续同别人说话,不理林静文。

    林静文一时有些尴尬,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站在门口发呆的林静月身上,“大姐姐,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陪王姐姐说话。”

    林静月在门边站着没动,她想王雅婷若知道她就是崔玲,别说跟她说话,只怕恨不得马上就拿刀捅死她。

    其实她有时候也在想王雅婷到底该不该恨她,她想她前世唯一做错的大约就是太爱韩庭了。

    她自十岁起就寄居在韩府,与表哥韩庭青梅竹马,渐生情愫。虽说两人未正式定下婚约,但早已得舅父舅母默许,只待她及笄,就为她和韩庭办婚事。那时,她本以为她与韩庭必定会顺利结为夫妇,从此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十五岁及笄那年,在户部任侍郎的舅父在一次押送一批银两前往河西赈灾的途中遭遇劫杀,不仅赈灾银两全部被劫,舅父也死于贼寇之手。

    消息传回京城时,舅母当场昏厥重病,韩家一朝变天。护送赈灾银两不力本是大罪,虽然韩舅父已死,但朝中却有人向死人泼脏水,把此事之过全归结在韩舅父身上。皇上盛怒难平,免不了就要祸及家人,哪怕韩家拿出大笔钱财四处打点,却也得不到一个可靠的担保。

    幸好舅父独女,韩庭的妹妹韩嫣当机立断,借着进宫看望德妃娘娘的机会,勾引了皇上宠幸了自己,自此被纳入后宫封为婕妤。韩婕妤年轻好颜色,又颇知情识趣,皇上爱屋及乌,这才免了韩家的株连之罪。

    而那时,韩庭从他父亲的手札里所记之事猜测到,那些贼寇能轻易得手,只怕是有人事先泄露了押送路线和兵力。那人正是当时的内阁首辅李阁老,也就是他指使门生上书向韩舅父泼脏水。全因他的一桩旧案被韩舅父得知,为了斩草除根,才下此狠手。

    韩庭决意报仇,可那时,他在吏部观政未满一年,人微言轻,根本无力报仇,韩嫣虽获圣宠,却也还仅仅只是一个婕妤,给不了他太多的助力,所以他才娶了王雅婷。王雅婷之父王阁老当时还是次辅但却是帝师,正是首辅李阁老最强大的政敌。而早在韩庭中了进士那年,在皇上恩赐的恩荣宴上,王雅婷就对他一见倾心,是以韩庭一去提亲,王家便允了这门婚事。

    韩庭和王雅婷大婚那日,韩府里四处张灯结彩,入眼都是刺目的大红色,下人们都在议论着新夫人的十里红妆。而她却陪在病重得卧床不起的舅母身边,没去同众人一起去看新嫁娘。

    那日,病得骨瘦如柴的舅母拉着她的手流泪说,“玲玲,你别怪你表哥。”

    “我懂,我不怪他。”她流着泪回握紧了舅母的手。

    韩家都到了那般田地,她怎会怪韩庭,怪只怪造化弄人。早在韩庭去王家下聘时,她就已决定,要为自己寻一门亲事,另嫁他人,了断这份感情。只是舅母如今卧病在床,根本无力去为她说亲,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能自己去寻亲事,一切都只能指望着韩庭。

    哪知,韩庭却不肯对她放手,拒绝为她寻一门妥善的亲事将她嫁出去,反而软言劝她为妾。她自然不肯,可韩庭不帮她,她也无可奈何,再加上她的嫁妆在韩家出事时,就自愿拿出来为韩家四处打点,为韩嫣在宫中获宠铺路,早已所剩无几,她已彻底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女。不依靠韩家,她身无所长根本无法在世上立足。

    结果就这么纠缠拖延了半年,纸包不住火,王雅婷终是从府里的老人口中得知了她与韩庭的往事。王雅婷是火爆脾气,自然立刻就去质问韩庭。结果韩庭不仅不撇清,反而开口提出要纳她为妾。

    新婚半年,夫君就要纳妾,任是谁都受不了。更何况那个妾还是个与夫君青梅竹马,情深义重的绝色表妹。王雅婷自是勃然大怒,坚决不允,为了赶她出韩府,差点叫人烧了她住的院子,甚至几次想毁她的容,都被韩庭拦下了。

    那时,韩庭对王雅婷说,让王雅婷别白费心思,就算她被毁容,变得奇丑无比,他也不会不要她!

    当时,王雅婷便冷笑问他,“无论她变得多不堪,你都不会不要她?”

    韩庭回答她,“是,无论如何。”

    王雅婷点点头,说,“好,你这话,我记住了!”

    王雅婷果然记住了,后来她被王雅婷设计迫害,卖入青楼成了挂牌接客的雅妓,可不就是不堪么?

    “你们别劝我了!”王雅婷恨恨道,“我是不可能让他如意的!他不就是仗着韩贵妃如今得皇上宠爱么!我父亲才过世一年,他就敢这样对我,可别忘了,我大哥还是户部侍郎呢!他真这么爱崔玲,早干什么去了!也不想想当初他要倚靠我们王家的时候,是如何低声下气地来求我同意他纳妾的!”

    是啊,早干什么去了?林静月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当初,韩庭需要王家的助力,虽不愿对她放手,却也不敢像如今这般强硬地对王雅婷,只能苦苦请求王雅婷同意让她进门。王雅婷开始坚决不允,后来有一天却突然就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要求。

    她略略低头,湖水里映出一张美丽小巧的瓜子脸来,这张脸眉似染雾,目若流星,唇若含朱,尖尖的下颌上还有一颗美人痣,因身体孱弱之故,眉目间天然便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流之态。虽也是个绝色女子,却与前世自己的明艳庄端完全不同。

    前世,她名叫崔玲,本是出身书香门第,虽是父母早逝,寄居在舅父家中,却也有父母留下的大笔嫁妆产业给她傍身,本也算是无忧无虑。哪知只因与青梅竹马的表哥韩庭的一场情爱纠葛,遭到韩庭新娶的妻子王雅婷的嫉恨,设计将她卖入京城有名的青楼雪香馆,最后重病身亡。

    却不想,她醒来就突然变成了这京城巨富林大老爷林宽的嫡长女林静月。

    按理说,她前世活得太惨,从云端跌落泥沼,能够重生一世应当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前世在雪香馆等待韩庭来救她的那段日子,已磨光了她对人生的所有指望。后来在雪香馆里挂牌接客的那几年,她都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故而她病死时,丝毫未觉得痛苦,反想着终于得到了解脱,哪想到又被老天爷硬生生拉回这不堪的尘世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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