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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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琪拉慢慢走进了屋子,目光轻轻在女人灰白的面容上掠过, 扫视一圈, 然后缓缓定在了镶嵌着壁炉的那面墙壁上。

    一个十字架挂在那里。

    赫尔曼走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戴着黑色蕾丝无边帽的黑裙少女站在屋子中央, 抬头凝视着墙上那个半人高的银十字架。明明乍一看上去是一幅极为虔诚的画面,却因为遍布死尸而显得阴森怪异。

    他还记得, 在贝德莱姆最后一间房的门上, 也挂着一个全银十字架。而她无法穿过那扇门。

    但是现在, 她却可以直视着它,毫不畏惧,用一种充满讽刺意味的目光。

    她……变得更加危险了。

    赫尔曼凝视了她一会儿, 才沉沉开口,“这种案子并非是第一次出现。”

    安琪拉目光不动,看上去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噢?”

    “三天前有一个醉酒的画家死在一个树林里, 双眼被挖走, 舌头不见了,嘴角被撕开……和这一模一样。”赫尔曼边说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现场没有任何其他线索……除了两只焦黑的脚印。”

    “啧。”安琪拉终于有所反应,她捂住了鼻子,表情夸张的嫌恶和讶异,“您该不会认为是我做的吧?如果是我,我会把凶杀现场变得比现在更具美感……瞧,虽然它们做得不错,可仍然略有瑕疵。我可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

    这番话丝毫没有让他放下警惕,赫尔曼表情冷淡,“您指的是?”

    “那儿,”安琪拉苍白的手指指向墙上的十字架,不太淑女的耸了耸肩,叹息,“它在讽刺我们呢,探长。”

    ……它?

    赫尔曼看了她几秒,最后还是向闻讯而来的法医借来了一双手套戴上,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拿下了那个十字架——

    他看向墙壁,微微一顿。

    一个用血晕染的十字映在墙上。赫尔曼低头将十字架翻过来一看,除了干涸的血,后面还刻着焦黑的仿佛被烧灼过的一行字——

    “We will burn the world to ash and dance upon its ruins.”

    “我们将把人间付之一炬,在那废墟之上欢庆起舞。”

    赫尔曼将背面给她看,目光沉沉,“这是什么意思?”

    “唔……”安琪拉作出思考状,眼珠漫不经心的扫过十字架,缓缓移到走进屋子里的年轻人身上,“大概……是某种启示?”

    “您应该尽快找到她,”安琪拉饶有兴味地打量那个年轻人,她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奇异的光——只在她看见感兴趣的人和事物时出现,她甚至没来得及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显而易见地被那个人所吸引,“——越早越好。”

    赫尔曼浅浅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向正抬头望来的年轻男人身上,点了点头,“你是新来的法医?”

    年轻人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棕色的头发褐色眼珠,面容端正,微微有些腼腆的模样,神态语气都十分温和,“我是新来的法医助手,威廉·伯克利。”

    “嗨,你好,”安琪拉十分热情地伸手,“你可以叫我,安琪拉。”

    被她的热情惊了一惊,威廉好脾气地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你好,安琪拉。”

    “嗯……”出乎意料她并没有松手,似乎还加重了些力气,笑眯眯地望着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因为她这与众不同态度而导致的窘迫,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亲爱的威廉,你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灵魂。”

    他微微一愣,看样子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松开了手,耸了耸肩,一副十分遗憾痛心的模样,“只可惜……我一向是个专一的人——你还需要一段时间,成长到足够有吸引力的地步……”

    她朝他眨了眨眼,嫣红的嘴唇蛊惑动人,“——我等着你,年轻迷人的灵魂。”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威廉满脸迷茫,赫尔曼朝他颔了颔首致礼,也随着走了出去。

    他将十字架交给警察,然后迈步,缓缓走到正倚靠在过道窗户旁的女人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刚刚……是什么意思?”

    今天正好是伦敦难得的艳阳天,但阳光使她困倦。安琪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挑高眉,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是幸灾乐祸的微笑,“……没什么其他意思——他闻上去很香。只不过……”

    她稍稍凑近了些,似乎没注意到男人马上警惕起来的神色,嗅了嗅,发出一声长叹,“只不过……你更诱人。”

    “——而我,可是一个值得相信的好伙伴。我很忠诚。”

    赫尔曼不动声色地收紧下颔,过了几秒,才淡淡地开口,“如果真是如此,希望您能证明您所说的话。”

    安琪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天下过了雨?”

    前天,正好是凶案发生的那一日。

    也正因为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雨夜,这件耸人听闻的案子又被报纸称为“雨夜屠杀案”。

    赫尔曼看着她,“没错。您想说什么?”

    她虽然表态模糊,但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迄今为止都被证明了其正确性,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在目前案子进入瓶颈期的时刻,他很需要那些普通警察无法找到的线索,而他肯定她知道了些什么,比他想象的更多。

    安琪拉用手轻轻在鼻子前扇了扇,语气有些埋怨,“这样大的雨都没能掩盖它的臭味儿,你们闻不到可真幸福,就像是放坏了的腐烂的苹果,看得到恶心的虫子爬了出来——噢您别这样瞧着我,您说什么来着?……唔,是的,您想找到凶手?——”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很抱歉,你们根本找不到它。”

    赫尔曼嘴唇紧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您在耍弄我?”

    “不不不,当然不。您现在可是我最喜爱的人类,我绝不会欺骗您……”安琪拉目光奇异地注视他,他说不上来里面是什么神色,怜爱?居高临下?

    “凶手不是人类,你们当然找不到它。”

    赫尔曼沉默了很久。

    “如果这就是您的答案……那么很抱歉,也许我要提前违约,将您送回那个地方。”他说。

    “噢,你们男人难道都是如此狠心吗?对认为已经毫无价值的东西弃之如履?”安琪拉夸张地捂住了嘴,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可您要相信我呀——我从不说谎。您确实找不到它……不过,很快,它会来找您。””

    赫尔曼看着她,他似乎在思考她所说的话,而且艰难地消化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安琪拉露出一个甜蜜到有些靡丽的笑容,“……您,是我的猎物。”

    “人类总喜欢争抢同类喜爱的东西,”

    “——它们也不例外。”

    ……

    ……

    深夜,漆黑降临。

    赫尔曼·格林站在窗子旁,凝视窗外逐渐熄灭的灯火,静默不语。

    夜晚总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某种平日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过去的情绪放大数倍,丑恶放大数倍,美丽也放大数倍。万籁俱寂之时,人很容易陷入到难以自拔的思绪旋涡里,回忆起从前被忽略的往事,坚强的人会变得脆弱,脆弱的人会更多愁善感。在这个时刻,睡不着的人就如同是受伤而默默舔舐伤口的幼兽,孤独,微微疼痛,无人理解。

    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来缅怀那些无人可读的情绪。他的前半生都献给了寻找死亡的真相,而后半生则将献给寻找有关于她的真相。

    他凝望着窗外,夜空里似乎有一张熟悉的脸缓缓浮现,是他经常在梦境里见过的模样。

    ——“看着我……亲爱的……你想到了谁?”

    想到了谁?这可真是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难题。

    他侧过脸,任由那张脸在眼前缓缓消散,又是那片寂寞静谧的夜空。

    他关上窗子,正准备去沙发上闭目小憩一会儿,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异常响动,微微一顿。

    这里是富人区,通常而言治安状况都很好,也向来不会吝啬金钱在防盗措施上,因此这样一点小响动就已经足够引起他的注意。

    赫尔曼手指摸到衣兜里坚硬冰冷的物件上,然后转过身,打开房间,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一楼客厅没有点蜡烛,只有很淡薄的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很昏暗,他堪堪只能让自己不至于绊倒。没有任何强行被进入的痕迹,除了一扇大开的窗户,夜风吹进来,扬起薄薄的纱帘。

    看上去一切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只除了那扇被打开的窗户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

    赫尔曼走下楼梯,站定,看着那个一动不动抱着木偶娃娃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轻声开口,“……伊丽莎白?”

    是那个失踪的小孩儿的名字。经过打听,那个家里的确还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存在,只不过从小体弱多病不常常出门,邻里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家里也没有挂着她的画像,经过了多番周折才打探出了一些消息:她的名字是伊丽莎白,五岁,金发蓝眼,有一个很喜欢的从不离身的木偶娃娃,是她三岁时祖母亲手做的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可在雨夜屠杀案发生之后,她消失了。没人见过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屋子里也没有血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过。

    可是现在,深夜,他的公寓里,她来了。

    这番景象实在过于诡异。赫尔曼·格林一向都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拥有一切优秀警探必须的素质和技能,可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以及……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这样的人,从不会忘记锁门窗。而一个小孩子很难撬开门锁潜进来。

    赫尔曼不喜欢把事情往悲观的方向思考,可眼前的一切容不得他不高度提起警惕心,他甚至摸向了口袋里的枪,紧盯着窗旁那个背对着月光的小小身影,声音放低了,尽量不惊吓到对方,“……伊丽莎白?你是伊丽莎白吧?我们都在找你,关于你的爸爸妈妈——”

    “嘻嘻。”

    一个尖细的,属于孩童的诡异笑声。

    接着赫尔曼就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慢慢抬起了头,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的声响,像是老旧的木头开裂了,伴随着某种酸臭腐旧的气味儿。她缓缓抬起了头,盯着他,而更诡异的是,她抱在怀里的,那个被赋予了人类五官的木偶娃娃,也跟着她慢慢抬起了垂下的头颅,塑料做成的黑洞洞的双眼直直瞪着他,嘴角夸张地往两边撕扯,露出一个无声的恐怖的微笑。

    赫尔曼僵在原地。看着小女孩儿抬头,露出她的双眼——左眼是正常的属于孩童清澈的蓝色,而右眼……则是占满了整个眼眶,靡丽而浓郁的猩红。

    ——她的手指如蜘蛛般缓缓上爬,触过他高挺的鼻梁,带起一阵战栗,如情人般亲密地抚过他睁着的沉静双眼,他微微抖动的长长的睫毛,擦过他的眉头,继而手指缓缓闭合,捂住了他的右眼。

    ——你找不到上帝的影子。

    ——可恶魔的低语却如影随形。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她指的是这个!

    一只蓝色,一只血红。无声无息地潜入,诡异的木偶娃娃,毛骨悚然的笑声,充满了恶意的注视……赫尔曼无法说服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姑娘仍然是以前那个体弱多病天真懵懂的伊丽莎白,那个被父母和祖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珍珠——

    她看上去,更像是恶魔。或者被恶魔附身。

    就在这一刻,那些被怀疑的,夜深人静时时被反复思索着的信仰,顷刻间崩塌。没有比这一刻更真实,更恐怖的场景能告诉他一个一直不曾被验证的真理:它们存在。而且就在他的身边。

    赫尔曼浅浅吸了一口气。这就像是无意中按动了某个开关,他看见“伊丽莎白”微微歪过了头,浑身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她是被木头拙劣拼凑的,每个关节都缺乏润滑而显得腐旧。她那双奇异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然后他就听见那个木偶娃娃开口说话了,用一种苍老低沉的声音——

    “你……”

    “安琪拉……安琪拉……”

    赫尔曼几乎僵硬成了化石,他确信他没有看错——那个用塑料和布做的娃娃真的开口了,他看见他用漆料涂抹的血红的嘴唇后面空荡荡的喉咙。他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那个木偶娃娃忽然换了一个声音,之前的老年声音立刻变成了温柔的女音——

    “伊丽莎白……我的小宝贝儿……”

    赫尔曼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这极其诡异的一幕:女孩儿一手抱着木偶娃娃,一手朝他缓缓张开,仿佛在央求一个拥抱,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无比,一只眼睛清澈懵懂,一只眼睛阴森噬人,轻轻迈出了一步,然后缓缓朝他走去,嘴里发出一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低低的,细细的声音——

    “格林……格林……我的爱……”

    见鬼——他试着想移动自己的身体,却仿佛根本不能——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脚底缓缓爬了上来,伴随着一股阴冷,无形地定住了他的四肢。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诡异的小小身影逐渐接近了他,她每迈开一步,就会在身后留下一个焦黑的,模糊的小脚印,发出很轻的“滋”的一声,一阵黑色烟雾冒了出来,他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隐隐的腐臭味儿。

    他想起来了——这里的地板是木质的,白桦木品种,平整美观,造价昂贵,而且听说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功能:驱魔。

    他来不及思考,“伊丽莎白”已经步履蹒跚地缓缓走到了他的身前。他感觉到有冷汗慢慢从额头渗了出来,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一只猩红弥漫着诡异笑意的眼,近在咫尺!

    该死——赫尔曼拼力挣扎,却根本动弹不得,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里的泥沼,粘稠冰冷的液体包裹住了他,将他慢慢吞噬,不断下沉,下沉——不,他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他得想个办法——

    “伊丽莎白”朝他缓缓伸了出手,指尖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不——这不可能——

    安……安琪拉!

    嗤。

    “伊丽莎白”忽然倒退两步,看向自己被烧焦的指尖,她没有露出类似于疼痛的神色,反正看上去有些讶异,之后则慢慢转换成了阴冷的怨毒——

    “原来她早就标记了你……”那个木偶娃娃用女人温柔而微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似乎感到很遗憾,“可惜了……如此美味的灵魂……”

    赫尔曼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却看见女孩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嘴唇后面是黑洞洞的喉咙——她居然也被拔去了舌头!

    嘶……赫尔曼屏住了呼吸,目露震惊。

    那个木偶娃娃宛如深渊般不见底的嘴开开合合,这回又变换成了一个低沉的男音,满含恶毒,“不过……越有人争抢的东西……我们越喜欢……”

    赫尔曼收紧下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有人捏住了他的喉咙。

    接着他就听见有细细的歌声想起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嘴唇没有动,歌声却在久久回荡——

    “我的妈妈杀了我

    我的爸爸在吃我

    我的兄弟和姊妹坐在餐桌底

    捡起我的骨头

    我的祖母为我织寿衣

    我的祖父将骨灰放进烟斗”

    “尽管埋了它们

    埋到冰冷的石碑下……”

    “我住在泥土下

    从深渊抬头望着你”

    “你从我的骨头上踩过去

    请一同带走我……”

    “我们都在注视着你。”

    “亲爱的格林。”

    ……

    ……

    赫尔曼忽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冷汗打湿了他的衣服,渐渐变成了粘腻和冷意。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熟悉的墙壁,这是他的卧室,窗户紧闭,没有闯入的痕迹。那只是个梦,是的,只是个噩梦。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最近他为了这件案子焦头烂额,晚上睡着做梦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是么?

    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最初那种潮水般的恐惧褪去后,他重新镇定下来,沉默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背后一片冷意,才疲惫地披上一件外衣,掀开被子,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直直地站了半晌,打开门走下楼梯,想起弄点儿水喝。

    一阵微凉的冷风吹拂过他的脸,赫尔曼顿住脚步,若有所感一般,转头缓缓朝客厅望去——

    一间窗户大开,夜风毫无阻碍地进入这里,吹得旁边的纱帘轻轻飞扬。

    淡薄的月光洒落进来。

    光亮的地板上,一排模糊的,焦黑的小脚印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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